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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


关于中国哲学首先要注意的是在基督降生五百年前的孔子的教训。孔子的教训在莱布尼兹的时代曾轰动一时。它是一种道德哲学……他的道德教训给他带来最大的名誉。他的教训是最受中国人尊重的权威。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〔即“论语”——译者〕,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,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,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,可能还要好些,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。



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,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——只有一些善良的、老练的、道德的教训,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。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“政治义务论”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,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,而且更好。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: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,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,那倒是更好的事。


中国人有一个国家的宗教,这就是皇帝的宗教,士大夫的宗教。这个宗教尊敬天为最高的力量,特别与以隆重的仪式庆祝一年的季节的典礼相联系。我们可以说,这种自然宗教的特点是这样的:皇帝居最高的地位,为自然的主宰,举凡一切与自然力量有关联的事物,都是从他出发。与这种自然宗教相结合,就是从孔子那里发挥出来的道德教训。


孔子的道德教训所包含的义务都是在古代就已经说出来的,孔子不过加以综合。道德在中国人看来,是一种很高的修养。但在我们这里,法律的制定以及公民法律的体系即包含有道德的本质的规定,所以道德即表现并发挥在法律的领域里,道德并不是单纯地独立自存的东西,但在中国人那里,道德义务的本身就是法律、规律、命令的规定。所以中国人既没有我们所谓法律,也没有我们所谓道德。那乃是一个国家的道德。


当我们说中国哲学,说孔子的哲学,并加以夸羡时,则我们须了解所说的和所夸羡的只是这种道德。这道德包含有臣对君的义务,子对父、父对子的义务以及兄弟姊妹间的义务。这里面有很多优良的东西,但当中国人如此重视的义务得到实践时,这种义务的实践只是形式的,不是自由的内心的情感,不是主观的自由。所以学者们也受皇帝的命令的支配。凡是要想当士大夫、作国家官吏的人,必须研究孔子的哲学而且须经过各样的考试。这样,孔子的哲学就是国家哲学,构成中国人教育、文化和实际活动的基础。


易经


第二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是,中国人也曾注意到抽象的思想和纯粹的范畴。古代的易经(论原则的书是)这类思想的基础。易经包含着中国人的智慧,〔是有绝对权威的〕。


中国人说那些直线是他们文字的基础,也是他们哲学的基础。那些图形的意义是极抽象的范畴,是最纯粹的理智规定。〔中国人不仅停留在感性的或象徵的阶段〕,我们必须注意——他们也达到了对于纯粹思想的意识,但并不深入,只停留在最浅薄的思想里面。这些规定诚然也是具体的,但是这种具体没有概念化,没有被思辩地思考,而只是从通常的观念中取来,按照直观的形式和通常感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。因此在这一套具体原则中,找不到对于自然力量或精神力量有意义的认识。


在这样情况下,中国人也把他们的圣书(易经)作为普通卜筮之用,于是我们就可看出一个特点,即在中国人那里存在着在最深切的、最普遍的东西与极其外在、完全偶然的东西之间的对比。这些图形是思辩的基础,但同时又被用来作卜筮。所以那最外在最偶然的东西与最内在的东西便有了直接的结合。


于是从这些绝对一元(太极)和二元(阴阳)的抽象思想中,人们就可为一切事物获得一个有哲学意义的起源。所有这些符号都有表示想像和唤起意义的便利,因此,这些符号本身也都是存在的。所以他们是从思想开始,然后流入空虚,而哲学也同样沦于空虚。从那第一个符号的意义里,我们即可看出,从抽象过渡到物质是如何的迅速。这充分表现在那些三个一组的卦里,这已经进到完全感性的东西了。

没有一个欧洲人会想到把抽象的东西放在这样接近感性的对象里。这些图形是放在图形里面的。需要注意观察的是,哪些图形与哪些别的图形相对立。譬如,三条不断的直线可以与三条中断的直线相对立;这就表示纯气,天与地对立,气在上,地在下,而它们彼此并不相妨害。同样,山与泽也是对立的,这是认为水、湿气蒸腾上山,而又从山上流出来成为泉源和河流。没有人会有兴趣把这些东西当作思想观察来看待。这是从最抽象的范畴一下就过渡到最感性的范畴。



在书经中也有一篇讲到中国人的智慧。那里说到五行,一切东西都是由五行作成。这就是火、水、木、金、土,它们都是在混合着存在的。书经中论法则的第一个规条〔按即“洪范”篇——译者〕,举出五行的名字,第二个规条是关于前者的说明〔按即“敬用五事”——译者〕。这些东西我们不能认为是原则。在中国人普遍的抽象于是继续变成为具体的东西,虽然这只是符合一种外在的次序,并没有包含任何有意识的东西。这就是所有中国人的智慧的原则,也是一切中国学问的基础。


于是我们就进到不完善的物质的观念。八卦一般地是涉及外界的自然。从对八卦的解释里表示出一种对自然事物加以分类的努力,但这种分类的方式是不适合于我们的。


中国人的基本质料还远不如恩培多克勒的元素——风、火、水、土。这四个元素是处于同一等级的质料而有基本的区别。而相反地,在这里不同等的东西彼此混杂在一起。在易经这部经书里,这些图形的意义和进一步的发展得到了说明。那是就外在的直观来说的。那里面并没有内在的秩序。于是又罗列了人的五种活动或事务:第一是身体的容貌,第二是言语,第三是视觉,第四是听闻,第五是思想。同样又讨论了五个时期:一、年,二、月,三、日,四、星,五、有方法的计算。这些对象显然没有包含有任何令思想感兴趣的东西。这些概念不是从直接视察自然得来的。在这些概念的罗列里我们找不到经过思想的必然性证明了的原则。


老子


中国人尚另有一特异的宗派,这派叫做道家。属于这一派的人大都不是官员,与国家宗教没有联系,也不属于佛教。


这派的主要概念是“道”,这就是“理性”。这派哲学和与哲学密切联系的生活方式的发挥者(不能说是真正的创始者)是老子。


老子书中有很重要的一段常被引用。这就是第一章的开始。照法文的译本是这样的:“那可以理论的(或可以用言语表达的)原始的理性,却是超自然的理性。我们可以给它一个名字,但它是不可名言的。没有名字,它便是天与地的根源,但有了名字,它便是宇宙的母亲。人们必须没有欲望,才能观察它的庄严性;带着情欲,人们就只能看见它的不完善的状态,”(它的限度,它的边极。)“这些(它的完善性和不完善性)只是标志同一泉源的两个方式;而这个泉源可以叫做不可钻入的幽深:这个不可钻入的幽深包含着一切事物在它自身。”这整个说来是不能给我们很多教训的,——这里说到了某种普遍的东西,也有点像我们在西方哲学开始时那样的情形。



那常被古人引用的有名的一段话是:“理性产生了一,一产生了二,二产生了三,三产生了整个世界。”(有人曾想在这段话里去找一个对于“三位一体”的观念的暗合)。“宇宙背靠着黑暗的原则,宇宙拥抱着光明的原则。”(因为中文没有格位的变化,只是一个个的字并列着,所以也可以倒转译为“宇宙为以太所包围。”)


但为传教士们弄得很熟习的最有名的一段话是:“理性产生了一,一产生了二,二产生了三,三产生了整个世界”,宇宙。基督教的传教士曾在这里看出一个与基督教的“三位一体”观念相谐和的地方。这以下就很不确定了;下文是这样的:“宇宙背靠着黑暗的原则”,而黑暗的原则据法文译本的解释是当作物质的。老子的信徒究竟是否唯物论者是不能决定的。黑暗的原则又是地:这是与前面所提到的卦相关联的,在那里地是属于阴的。“宇宙拥抱着光明的原则”,气或天。但这话又可解释为“宇宙为光明的原则所拥抱”。所以我们可以颠倒过来,作相反的解释,因为中国的语言是那样的不确定,没有联接词,没有格位的变化,只是一个一个的字并列着。所以中文里面的规定〔或概念〕停留在无规定〔或无确定性〕之中。


这段话下面说:“温暖之气是由于谐和造成的”;或者“温暖之气使得它们谐和”;或者“温暖之气使它们结合起来,保持它们(事物)间的谐和”,这里就提出了一个第三者,结合者。“人们所畏惧的大都是作孤寡和忍受一切缺陷,而王公反以自称孤寡为荣”,这话是这样注释的,“他我是孤寡由于他们不知道事物的原始和他们自己的原始。因些事物的成长在于牲牺对方”(这又被解释成“世界灵魂”);较好是这样,“它们增长由于减少,反之它们减少由于增加”,——这也是说得很笨拙的。


另外一段话是:“你看了看不见的名叫夷,你听了听不到的名叫希,你握了握不着的名叫微。你迎着它走上去看不见它的头;你跟着它走上去看不见它的背。”这些分别被称为“道的连环”〔按即道纪——译者〕。当引用这些话时,很自然地人就曾想到和非洲人的王名Juba(尤巴)以及Jovis(约维斯)。“夷”“希”“微”三个字,或还被用以表示一种绝对的空虚和“无”。什么是至高至上的和一切事物的起源就是虚,无,惚恍不定(抽象的普遍)。这也就名为“道”或理。当希腊人说绝对是一,或当近代人说绝对是最高的本质的时候,一切的规定都被取消了。在纯粹抽象的本质中,除了只在一个肯定的形式下表示那同一的否定外,即毫无表示。假若哲学不能超出上面那样的表现,哲学仍是停在初级的阶段。


下面这一段也是从雷缪萨引来的:“你看了看不见的名叫夷,你听了听不到的名叫希,你握了握不着的名叫微。”下面又说,“这三个东西我们不能把捉住;它们合拢来只构成一个东西。在它们上面的较高者并不比它们更优美,在它们下面的东西并不比它们更低小(更暗昧)。


那是一条没有折断的锁链,这个锁链人们是不能称说的;而这条锁链的根源是在那无存在者里面。”关于这三个东西在一起还说了许多:“那是没有形式的形式,没有形象的形象”,这个绝对的形式、绝对的形象就是“不可描述的本质。如果我们从它那里出发,则我们认识不到什么原则;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它的外面。”或者这样说:“你当面遇着它。你看不见它的头;你走在它后面,你看不见它的背。一个人能够把捉原始的(古代的)理性,并且能够认识(把握)现在存在着的东西(现在围绕着他的东西),则我们就可以说,他具有理性的锁链。”所以就用一条锁链来譬喻这个观念,藉以表达理性的联系。


到了这里现在还有两点需要提说一下。


第一:我曾引证了“三”,因为在那里面我们想要看出别的类似这种形式的发生和起源。


那三个符号或据雷缪萨的陈述并不是中文原有的字形,在中国人的文字语言里也没有意识(这在他们中很显然的);它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。一个注释者说,这三个符号IHV合起来是空或无的意思;但这乃是后来才出现的说法。而现在看来,这三个符号也出现在希腊文的”Iaω(雅威)里,是知神派称上帝的一个名字,在非洲人的尤巴”里。是毛里丹尼亚一个国王的名字,在非洲中部也许就是一个神的意思;此外在希伯来文里叫做“耶和华”而罗马人又叫做“约维斯”。这诚然是一种联系的标志,像我们在这类原始的概念里所常常见得那样。而对于这些符号加以博学的假定却是多余的。


第二点需要说明的,这个IHV是绝对的来源,是“无”。由此我们就可以说,在道家以及中国的佛教徒看来,绝对的原则,一切事物的起源、最后者、最高者乃是“无”,并可以说,他们否认世界的存在。而这本来不过是说,统一在这里是完全无规定的,是自在之有,因此表现在“无”的方式里。这种“无”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无或无物,而乃是被认作远离一切观念、一切对象,——也就是单纯的、自身同一的、无规定的、抽象的统一。因此这“无”同时也是肯定的;这就是我们所叫做的本质。


如果我们停留在否定的规定里,这“无”亦有某些意义。那起源的东西事实上是“无”。但“无”如果不扬弃一切规定,它就没有意义。同样,当希腊人说:绝对、上帝是一,或者当近代的人说:上帝是最高的本质,则那里也是排除了一切规定的。最高的本质是最抽象的、最无规定的;在这里人们完全没有任何规定。这话乃同样是一种否定,不过只是在肯定的方式下说出来的。同样,当我们说:上帝是一,这对于一与多的关系,对于多,对于殊异的本身乃毫无所说。这种肯定方式的说法,因此与“无”比较起来并没有更丰富的内容。如果哲学思想不超出这种抽象的开始,则它和中国人的哲学便处在同样的阶段。


孟子


近来我们又知道一些关于另外一个哲学家孟子的著作。孟子比孔子较晚,生于基督前第四世纪。他的著作的内容也是道德性的。孔子才是中国人的主要的哲学家。但他的哲学也是抽象的。



中国是停留在抽象里面的;当他们过渡到具体者时,他们所谓具体者在理论方面乃是感性对象的外在联结;那是没有〔逻辑的、必然的〕秩序的,也没有根本的直观在内的。再进一步的具体者就是道德。


从起始进展到的进一步的具体者就是道德、治国之术、历史等。但这类的具体者本身并不是哲学性的。这里,在中国,在中国的宗教和哲学里,我们遇见一种十分特别的完全散文式的理智。——人们也知道了一些中国人的诗歌。私人的情感构成这些诗歌的内容。中国人想像力的表现是异样的:国家宗教就是他们的想像的表现。但那与宗教相关联而发挥出来的哲学便是抽象的,因为他们的宗教的内容本身就是枯燥的。那内容没有能力给思想创造一个范畴〔规定〕的王国。